推文,原著更好看系列剑阁闻铃
北京白癜风医院 https://baike.baidu.com/item/%e5%8c%97%e4%ba%ac%e4%b8%ad%e7%a7%91%e7%99%bd%e7%99%9c%e9%a3%8e%e5%8c%bb%e9%99%a2/9728824 但见时光流似箭,岂知天道曲如弓。 周满一生凄苦,求全难全,本以为逆天改命得证大道,列为齐州帝主,却不料封禅当日,为千门百家围攻,殒身玉皇顶。 前尘散尽,一朝梦回…… 剑阁之上,又闻金铃遥响;白帝城内,仍听神女高歌。 那一年,山下的茅草屋里,孱弱的母亲,为了不让她学剑,举起生锈的柴刀,剁掉了她的小指。 十六岁的周满,捂着伤,坐在檐下,听了一夜的雨。 -重来一世,要怎么活? -怎么痛快,便怎么活。 剑阁闻铃作者:时镜有憾生 子夜高天,满月孤悬。 漆黑的峭壁上,满布着刀剑利痕;幽深的峡谷里,流过浑浊的血水;九千尺玉皇顶上,旧日漂浮于云雾间的仙宫清观,都倒落在地,只剩断壁残垣…… 遍野横陈,门众尸首。 周满浑身染血,立在登封台上,举目四望,心中惨怛,没忍住笑出声来:“四百年前,女帝武皇于此台之上,投下十二道金简,封禅证道,振长策,亡诸侯,御宇内;到我周满,却被人焚宫毁观,杀尽师友,沦落至此番末路穷途……” “月满则亏,水满则溢,盛极而衰,天命使然,帝主何必自苦?只要你交出倦天弓,我等无意为难。” 人未到,声先至。 周满回首望去,便见一人白衣胜雪,分明刀丛污血里走过,却好似分开琼枝、踏月而来,唇畔挂笑,神容深静。 他身后,则是黑影幢幢,密密麻麻不知跟了多少人。 白日里挂满笑容来参加她封禅大典的宾客,此刻都形容冷漠,藏身于摇晃的树影中,所佩刀兵无不染血,一眼扫过全如鬼魅。 周满冷笑:“我当是谁,原来是张仪先生。身挂六州剑印,万人所仰,为天下师,竟也来搅这趟浑水吗?” 山风凛冽,她一身玄黑织金长袍,犹戴着几个时辰前封禅大典时的化仙冠,墨发如绸,冰肌玉骨。 若忽略那浑身的鲜血,依旧称得上神姿高彻。 只是手无兵刃,身上更不见半件法器,连素日护身的玉符都不知所踪,多少有些失了昔日号令群修、天下归附的威风。 张仪站定,静观她良久,却是看向她身侧宽大的袖袍。 金线云纹随袖口垂落,正好将她两手笼住。 除了涓滴鲜血流坠,什么也瞧不见。 面对周满质问,他无惊也无怒,只道:“倦天弓乃是上古大羿射日之弓,威能莫测,有毁世之力。你身世凄苦,经历坎坷,如今虽自立门户,封禅证道,自陈愿将旧日恩怨一笔勾销,可剔骨之仇、杀身之恨,真能善罢甘休吗?焉知,你不是虚与委蛇,只待他日羽翼更丰,再向天下高举屠刀呢?” 周满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。 然而张仪只是续道:“神弓有灵,自行择主,帝主不必担心我等将此弓据为己有,不过想暂借几日,代为保管罢了。” “借?好一个‘借’字啊!”轻飘飘一个字,竟忽然激出她深埋的戾气,只高高站在登封台上,俯瞰下方玉皇顶上的群修,“谁要借?是你张仪要借,还是他们这群伥鬼要借?又或者,是你们背后那位高高在上的‘公子’要借!” 后方群修中立刻有人厉声呵斥:“公子乃神都圣主,口含天宪而生,岂容你污言冒犯!” 也有人嘿嘿冷笑:“公子有慈悲仁心,才令张仪先生亲自前来,不然光是我等,又怎会饶你这一条贱命?” 更有人不耐烦:“速交倦天弓,否则受死!” 只是此人话音方落,便有一股滔天法力涌来,竟被人隔空一掌扇倒在地,筋骨尽断,口不能言,七孔都流出血来,眼见是不能活了。 群修顿时惊怒交加,纷纷怒视周满。 然而周满立在原地,仿佛动也没动一下,只见得那宽袍大袖迎风鼓荡,更令人心生悚然。 这时,她的声音反而平静下来,只道:“便是他王杀亲自前来,见了我,也未必敢口出如此狂言。尔等不过宵小蚁附之辈,怎敢在我面前放肆?” 张仪神情未动,仿佛同行者身死并不值得他回头多看一眼。 只是他修为已臻至天人化境,方才竟也不曾看清她是如何出手,多少生出几分忌惮,只道:“提及公子,帝主果然仍怀旧恨。” 周满不答,侧身望月,但见满月清辉洒遍玉皇顶上刀兵残垣,却照不亮人心幽暗。 她想,谁能不恨呢? 生于八月十五,人间月满,可她的一生何曾圆满? 幼时,她与母亲周氏生活在蜀州。蜀州又名“剑川”,四面环山,聚集了无数修真宗门,多以剑为法器。 周满十六岁测得天生剑骨,乃是学剑的稀世奇才。 人言有剑骨者,他日必能为天下剑主。 那一日,周满欣喜若狂,回到家中,将消息告知。 岂料母亲周氏恍惚地望了她许久,一语未发,当日烧菜忘了放盐。到得夜里,竟将熟睡的她叫起,拖至院中,找来生锈的柴刀,狠心将她右手小指剁掉。 周满挣扎不脱,痛得叫喊。 周氏却用那瘦削的长指,狠狠抓住她的肩膀,厉声道:“阿满,你对娘发誓,此生此世,决不学剑!” 周满捂住断指,哭着发了誓。 此后,周氏便生了病,熬得几夜后,终于在一个细雨的清晨,撒手人寰。 那帮修士,是周氏下葬的次日来到村庄的。 周满推开柴扉,便看见他们。 有老有少,穿着举止皆与蜀地不同,虽无一佩戴刀剑,且故作和善,却仍给人一股萧杀沉冷之意。 彼时年少的周满,还不知这些人的到来,便是自己一生命运的拐点…… 他们来自中州神都。 他们效命于三大世家之首的王氏。 他们—— 为她身上这副天生的剑骨而来! 她请他们进门饮一盏薄茶,那为首的老者却向她躬身一拜,但言道:“神都王氏斗胆,请借姑娘剑骨。” 是的,借。 何等冠冕堂皇? 原来神都王氏,有位血脉尊贵的骄子,名作“王杀”,同她年龄相仿,口含天宪而生,身负圣贤之命,将救神州于危难、挽狂澜于既倒,只是独缺一副天生的剑骨。 而她正好有。 十六岁的周满,不曾拜入任何门派,也未学过半点术法,又值母亲故去,方寸本乱,对方一面承诺,若她肯借剑骨,王氏上下必感怀恩德,绝不慢待,一面却向她展示自己呼风唤雨之能、鞭山赶海之力,又岂有她推拒的余地? 在为周氏服孝七日后,青鸟衔鸾车从云外而来,飞过千重蜀山,将她接去中州神都。 那里有世间最艳丽的牡丹,天下最风流的名士。 周满也曾为那满目繁华而惊叹,可等她踏入洗剑池,被十三柄拆骨尖刀强剔剑骨、体味过那摧心剖肺之痛时,方知神都这片乐土之下,所埋尽是凡人血泪! 剔透如玉的剑骨,被盛在华美的漆盘中,穿过重重的门扇,送给那位中州神都的公子王杀;而浑身鲜血的周满,意识模糊地沉入同样浸满她鲜血的洗剑池内,从始至终,不曾见过这位天之骄子哪怕一面。 剑骨一剔,她便成了毫无用处的弃子。 王氏表面上感念她深恩,送她出神都,却暗中使人千里追击,数度绞杀。 从中州神都,到齐州岱岳,周满逃了三年。 刀剑里流过血,污泥中藏过身。 只幸苍天垂怜,绝境之中,竟有一日逢得岱岳三大天门洞开,于是将心一横,投身其中。 天门内乃是齐州女帝、武皇应曌旧日道场,天下群修,为寻机缘,都入得门来,混战厮杀。 周满修为微末,周旋其中,阎王殿前几番来回。 九死一生中,终叫她觅得武皇当年岱岳封禅时,从玉皇顶登封台上投下的十二道金简。 十二道金简,道道记载着武皇毕生所学。 周满既断半指,又失剑骨,自是无法再学剑,可第十一道金简上却有一门专修弓箭的《羿神诀》。 持弓都用左手,扣弦无须小指。 天下还有哪门法诀比这更适合她呢? 周满先练《羿神诀》,后得倦天弓,三十年迈入化神之境,六十年渡过九重雷劫,仅用九十年便修至大乘,弓箭所向,难逢敌手。于是承继武皇遗志,重辟玉皇顶为道场,欲封禅天地,证得大道。 天下群修齐来祝贺,三大世家默不敢言。 她本以为,至此当算逆天改命、功成圆满,以后总该苦尽甘来、青云万里。 可谁能想到…… “中州神都,一代圣主,公子王杀……”周满慢慢念出这名号,千般滋味在心头涌过,终于酿出三分苍凉来,“当年向我借走剑骨,不曾归还,倒也罢了;今朝又来借倦天弓。原来这天下道理,竟是你退一步人进三尺,人善被人欺!” 片云移来,埋了天上蟾宫,她眼底也忽覆阴翳:“若我早有先见,便拼了一死,也要毁去剑骨,与他同归于尽。总好过今日,平白连累无辜……” 众人中有三大世家拥趸,听她这一番话里字字句句指涉王杀,终没忍住阴恻恻开口:“你若真无心计较昔日恩怨,又怎么会把十二道金简所载之道法传于天下?” 有人讥诮:“金简道法,皆是稀世奥义,寻常修士谁会让人知晓?你却欲公之于众,想来必有藏私不肯示人。” 也有人道:“若连屠沽市井、贩夫走卒都能修行大道,那将置我千门百家于何地?你分明包藏祸心!” 周满听罢,抚掌而笑:“妙极!原来我承武皇遗志,欲传大道于天下,竟也是错!” 张仪静默不语。 周满便道:“看来不管我有无藏私、有无祸心,都得是有。倘若没有,岂不枉费诸位一番苦心?只可惜今日,不见你们那位神都公子……” 张仪忽觉不对,凝神细思,方才惊觉—— 先前周满拢在袖中的两手,已随着方才抚掌的动作露出。左手完好,右手小指却缺了半截,拇指上戴着一枚玄铁扳指,此时正折射出幽暗的乌光! 人从中当即一声惊呼:“倦天弓,快退!” 然而已经迟了。 周满早将《羿神诀》修至人弓合一之境,左手于半空虚握,长弓立时如水银般,在一片波纹里显现;右手轻轻一抹,一支朽木所制的羽箭便落在指间,娴熟地搭在弦上。 “六州一国,千门百家,既上玉皇顶来,贺我封禅证道,要借倦天弓一用。我便请诸位,一观此弓威能!” 这一刻,她两臂平举,挽银弓如满月! 俯瞰众生,犹如蝼蚁。 “今夜,当借诸君人头,祭天地,慰冤魂!” 话音落,箭已出! 弓弦“嗡”地一声震响,朽木之箭飞出的刹那,仿佛整个天地都为之一寂。 江河不流,日月停转! 玉皇顶上所有人齐齐震骇。 张仪眉头紧皱,却是一拍腰际,迅速祭出六枚金色的剑形印记! 剑印一出,便自无边天穹招来万道剑气!一时盘作大圆,飞旋至空中,欲将周满倦天弓所射出的那一箭挡上一挡。 可谁料,看似轻易能折的朽木之箭,竟似无形一般,径直穿过六枚剑印,朝着他眉心急射而来! 时间的流速,仿佛随着这一箭的射出发生了改变。 天人张仪,竟也在这一刻,嗅到了死亡的气息。 朽木之箭过处,红颜忽成白骨,桑田变作沧海,春花开了又败,天地间竟然颜色大改! 就连他因操纵剑印伸出的那只手,在触及此箭气机的须臾,也变得如枯纸一般,爬满皱纹! 张仪终于感到了一种由衷的震撼,辨明了这一箭的来历,恍惚道:“有憾生……” 一箭血封喉,二箭贯长虹,三箭流星坠。 翻云覆雨怅回首,问天下英雄—— 敢邀明月,看斜阳落虞渊,此生还有憾否? 芸芸世人,可知天地间最厉害的箭是什么? 是那一去便不回头的时间啊。 这一箭,抽干了周满全身的灵气,连她的形容也迅速枯槁下来。 立在登封台上远眺,但见此箭过处,大风卷起,活人化作枯骨,仅顶着一身干瘪的皮囊,顷刻间匍匐倒地,连成一片。 玉皇顶上,万修陨落! 可山间草木,却在这流淌的时光里,获得勃勃生机,迎风便长,转瞬参天,蓊郁葱茏。 周满忽然笑了。 手中倦天弓毁为飞尘,头顶化仙冠也散作灰烬,青丝为风拂乱,苍白的脸颊却好似回到旧年,墨黑的瞳孔里倒映着天上满月。 她向后一倒,跌入无边云海。剑阁闻铃作者:时镜断指 跌进云里,跌进海里。 漫长的一生,如江河倒流。 似真似幻里,有缥缈的云雾从山坳飘来。 星夜下的村落,阒无人声。 荆钗布裙的妇人,举着生锈的柴刀,将少女的右手摁在院内的石磨盘上,沾染几分岁月风霜痕迹的脸上似悲似喜,魔怔一般,轻声说着:“别怕,阿满,别怕。不疼,就这一下……” 少女惊惶恐惧,竭力挣扎:“娘亲,不要!不要——” 然而那素来身体孱弱的妇人,此时不知为何,力气大得吓人,眼神也亮得吓人,仿佛在这一刻将自己毕生的生命力都燃入其中。 少女终究没能挣脱。 柴刀钝锋落下。 斑驳的锈迹一下叠满了鲜红的血迹。 周满好痛。 她一下睁开眼,额上冷汗涔涔,入目却是茅屋陋舍,环堵萧然,陈旧的木桌上点着一豆油灯,豁口的粗陶杯盏摆在旁边,地上零星散着几张溅了泥的纸钱,而自己靠坐在漏风的门板后,右手手指传来一阵钝痛。 恍惚中,周满下意识抬手。 那是自己的右手,细瘦的手腕,苍白的手掌,纤长的手指,但小指处却缠着厚厚几层白布,隐约渗出血迹。 这便是方才钝痛的来处。 周满盯着那点渗出的血迹,又将目光投向眼前萧然的屋舍,许久没有回过神来。 前尘似梦,叫人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庄生还是蝴蝶。 原来武皇金简所载,竟然不假么? 《羿神诀》一共九箭九重境,“有憾生”是第九箭、第九境。金简上载,此箭神威莫测,夺天地之造化、侵日月之玄机,至上者能改暮为朝、定春为秋,有逆转时光之能。 “我苦修此诀数十载,困在第八箭多年,始终未能堪破第九箭,未曾想临死之前,倒好似摸着一点皮毛。”周满心头苦笑,又忍不住想,这会不会根本是自己的一场梦呢?“可若连做梦,都只敢在断指之后,也委实可怜了一些……” 久坐不动的身体有些僵硬,她扶着门起身,缓步走在这间简陋的屋舍里,带伤的手指慢慢抚过那木桌上的纹理,陶盏上的豁口,还有窗边那一只狭长的钗盒,里面只躺着一根简单的乌木发簪…… 是母亲留下的遗物。 如果没记错的话,周氏昨日已经下葬。 送葬的人不多。 几位村民帮着把人抬了,到山里寻了个不错的地方,卷上草席盖上黄土,立块牌子,便算是墓碑了。 她盯着簪头看上一会儿,又慢慢放回盒中。 未关紧的窗扇缝隙里,透进一痕深蓝的夜色。 周满拉开了门。 不大的院子被竹篱圈起,东角的石磨盘上残留着血迹,地上落了一把柴刀。只是接连下了几天的雨,石磨盘上的血迹被冲淡了,柴刀上的血迹则和锈迹混作一块儿,已看不分明。 细雨未停,带来满地潮气。 周满坐在了檐下。 犹记得,这场雨是周氏斩断她小指的那天晚上开始下的,而她就捂着包扎后的断指,坐在这茅檐下,听了一夜的雨。 从如豆大雨,到连绵细雨…… 原来这一场雨,到今天也没停,竟下了有这么久吗? 周满一动不动,静听细雨,一直听到东方见白、潇潇雨歇,远远闻得一声鸡鸣,方才起身,朝院落柴门走去。 村里有早起贪玩的小孩儿,一路追逐着朝这边来。 她出得门来,走没两步,便见三个十来岁的小孩儿追上了前面那个小孩儿,两三下摁倒在地,一边拳打脚踢,一边笑着大声喝骂。 领头的少年格外壮硕,是村里孙屠户的儿子; 被摁住打的小孩儿却仅有七八岁,显得瘦弱单薄,唇红齿白,五官秀气,是学塾里教书匠成夫子的儿子成方斋。 因他父亲脾气古怪,常在学塾上罚人,若学生背不出书来还常向家长告状,难免让这些小孩儿怀恨在心。 他们不敢为难夫子,便都报复在他身上。 成方斋年幼懦弱,独自忍受,也不敢告诉成夫子,因为那多半会招致更多的为难。 周满虽未上学,却也曾因扒在学塾墙上听过几回讲,这样的状况见过好几次,向来是不好管的。 只是今时到底不同往日。 周氏昨日才下葬,她嫌他们太过吵闹,搅了门前清净,于是脚步一停,淡淡道:“别在这儿打。” 几个小孩儿哪里肯听? 周满虽大他们好几岁,身量更高,可纤长细瘦,又脸容苍白,站得再直,在小孩儿眼里也没有任何威慑力。 何况,大家都知道她断了半根手指头。 屠户家的小孩儿看她一眼,冷哼一声:“一个残废来管什么闲事!” 说罢又踢了成方斋一脚。 周满压下眼帘,回身进屋。 三个小孩儿以为她是走了,并未在意。 谁料想,片刻后,竟见周满手里提了一把柴刀,再度从门里出来。 也没一句言语,就站在人面前。 柴刀弯刃,刀尖静静下垂,仿佛只是随手提着,可刃口沾血,本已使人心惊,偏她一张脸还面无表情,不起半分波澜。 便是屠户家的小孩儿常年看杀猪,这时心里也冒寒气儿。 几个小孩儿全吓坏了。 无须周满再废话半句,他们心惊肉跳,拔腿就跑,一会儿便没了影子。 原地只剩下污泥满身的成方斋。 先前遭人欺负,尚能咬牙忍辱,如今得人解围,却平白红了眼眶。 他强撑着从地上爬起,倒把他父亲教的繁文缛节牢记在心,拱手便要向周满道谢:“谢谢满姐姐……” 然而周满看他的眼神与看方才那几个小孩儿并无半分区别,只随手将柴刀扔到道旁竹篱边上,冷冷对他道:“滚远再哭。” 成方斋脸色顿时煞白。 漆黑的眼仁里泪水打转,他竟觉得此刻的周满比方才还要可怕几分,哪里还敢多留?也赶紧仓皇跑走。 只是周满扔下柴刀抬头,就看见不远处那棵老杏树下站的一行十数人,大多都着青黑长袍,虽然未佩刀剑,可那一股沉冷静肃之气,却绝非远近村民所能有。 看样子,已经来了有一会儿。 其中一位老者,须发尽白,手持藤杖,正微微皱眉瞧着她。 在看见这名老者的瞬间,前尘记忆便纷至沓来。 周满认出了他们。 只是她看得一眼,便收回目光,并不理会,转身朝村外走,选了一条荒草丛生的小径上山。 老者一见,眉头皱得更紧,问:“是她吗?” 身后一中年男子穿着富贵,轻擦额上冷汗,回道:“小剑故城,属下亲眼所见,十成十的天生剑骨,确系是她,错不了。” 老者手抚藤杖,回想方才那姑娘眼神,只道:“年纪轻轻,性情却如此冷酷……” * 连日下雨,山道泥泞。 上山的路不好走,可周满走得格外稳。 山上是连片的杏树,因地势高些,四月时节尚有几朵杏花开在枝头。她到得半山腰,忆及周氏独爱杏花,于是停下,折了一枝拿在手里,方才继续往前。 周氏的坟,在山北阴面,上头是新盖的黄土。 周满到时,素衣布裙已满是泥水。 她先轻轻将那一枝杏花搁在墓前,然后才慢慢道:“娘亲,我终于回来看你了。” 是的,终于。 自打被神都王氏接走、离开蜀州,便是一去千里,天遥地阔,连性命也未必能保,如何能回? “你还不知道吧?对你来说,还是昨天的事;对我来说,却已经像一辈子那样长……” 风吹来几片枯叶,沾在刻有字迹的墓碑上。 周满抬手,一一捡去。 “你总仁厚宽和,不曾跟谁红过脸,我便以为能跟你一样。等到了外面才知,世道似乎并不如此容易。你不让我学剑,是为了我好,我也的确向你发过誓。可外面风大,雨也大……” 言至此时,她喉间似乎有几分苦涩、少许哽咽,然而一低头,看着自己那包扎起来的小指,却笑一声:“你说不疼,就一下。可我好疼,疼了好久,好久……” 久到多年后,午夜梦回,还时常惊醒。 为那半截缺掉的小指,为那一副失去的剑骨。 她失剑骨后,横遭追杀,辗转于死生之间,才艰难寻得武皇十二道金简,于万难中辟得一丝生机; 神都王氏那位公子却本就是天之骄子,得剑骨后,更进境神速,先令天下第一剑“冷艳锯”认主,后得来自瀛洲的天人张仪辅佐,统摄三大世家,堪为一代圣主。 到她岱岳封禅那日,此人未露一面,仅遣张仪前来,便聚集千门百家,将她逼上绝路! “我曾想过,即便断了半指,可若我铁了心要学剑,是否会不那么容易答应他们,借出剑骨?是否又能找到更多的可能,逃出生天?” 整肃衣衫,周满长身而跪,仿佛周氏就在眼前。 同时在耳旁响起的,还有那恓惶的、带着哭腔的誓言:“阿满对娘亲发誓,此生此世,绝不学剑!” 此生此世,绝不学剑! “上一世,斩断我半指,不让我学剑,是你写给我的命数,我认了;可这一世……”望着眼前墓碑,她终于敢将两世的不甘吐露,“这一世,让我回来,却仍在断指之后,便是天写给我的命数——我不认,不服,偏要强求!” 周满俯身,一个长头磕进泥水里,将眼闭上:“母亲容谅,不孝女周满,决意违誓,万难不避,百死无悔!”剑阁闻铃作者:时镜请借剑骨 一行人在茅屋外已经等了许久,始终不见人回。 那手扶藤杖的老者不禁皱了眉。 边上衣着富贵的男子,姓孔名无禄,乃是神都王氏在蜀州势力分支若愚堂的一名管事,生怕大人物等得不耐,忙道:“那小姑娘刚才所走乃是上山之路,想必是去祭拜她母亲。其母新丧,可能一时伤心,还不愿下来……” 老者略微惊异:“她母亲亡故?” 孔无禄道:“是,似是前阵子生了一场大病,没扛过去,昨日方下的葬。说来也是可怜,听闻她母亲大病前发了一场疯,提刀剁了女儿半根手指头。前脚测得天生剑骨,后脚就出这种事,断了半指,还是右手半指,往后还怎么学剑……” 说到这儿时,语中多少带了几分叹惋,只是一瞧老者面容,他瞬间意识到自己失言,立刻话锋一转补道:“不过眼下倒是正好合适,想来便是‘天命’吧。” 老者看他一眼,并未接话。 只是隔着竹篱,往院中看去。但见那石磨盘上,残留着几许血迹,于是目中一片幽明闪烁,似乎在思量着什么。 又等了足足半个时辰,远处荒草小径里才隐隐现出一道身影。 从者中有人目力极佳,瞬间辨认出来:“长老,人回来了。” 众人顿时都向那边看去。 下山的路,周满走得也不快,远远瞧见那帮人在茅屋前等候,更不着急,待得不慌不忙走近了,方才看向众人。 老头子立在最前,右侧是那富贵男子,左后方却还立了一名蓝黑劲装的青年,双目锋锐,下颌上一道刀痕,不似善类。 其余人等都在后方。 周满尚未在自家门前站定,老者便已带着人上来。 只是老者先未说话,由孔无禄先道:“周满姑娘,有礼了。” 周满心底冷笑,却偏貌似疑惑地看他一眼:“我不认识你。你们有什么事吗?” 老者凝目打量她。 孔无禄于是续道:“在下是小剑故城内若愚堂的管事孔无禄,姑娘当然没见过我。不过前些日听闻姑娘在城中测得天生剑骨,我等正为此事而来。” 他说话时,村中几名妇人端着木盆去河边洗衣,正正从他们身旁经过,却像穿过一片透明的波纹,好似根本看不见这边来了一群不速之客。 周满不禁多看了两眼。 那老者见状,这才一笑,开口道:“略施障眼小术罢了,他们瞧不见的。我等身份特殊,多有不便之处,不知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?” 周满目光落回他身上。 在这一瞬间,老者竟觉得她眼底仿佛划过了一抹讥诮,只是细看又浑无异样。 周满考虑片刻后,道:“那请诸位进来说话吧。” 她先将之前放在道旁竹篱下的柴刀捡了,才推开门请众人入内。 小小的院落并不宽敞,陋舍的空间便更见狭窄,根本塞不下他们一行十数人,于是倒有多数,只能立在院中或是檐下。 跟着周满进屋的,仅有三人—— 老者,青年,以及孔无禄。 地位高低、关系远近,瞬间分明。 周满将柴刀靠在墙下,走到桌旁,背对着众人,拎起茶壶,将昨夜的冷茶倒进盏里,好似不经意般问:“所以你们找我,是有什么事?” 那老者只觉说不出的怪异。 寻常小姑娘骤然见到这么多人找上门来,即便辨不明对方善恶,只怕也难免心生忐忑。 可这周满,镇静得过分,实在令人惊异。 只是老者思及此行目的,无论如何都不至将一个小姑娘太放在眼底,于是持藤杖,将两手交叠身前,还是说出了那一早就准备好的话:“神都王氏斗胆,请借姑娘剑骨。” “……” 冷茶落进陶盏的水声,忽然停了。 周满握着茶壶,望向盏内那回旋的水波,仿佛能从那水面混乱的倒影里,看见自己唇边森寒的弧度:多少年了?又听见这句话。一字未改…… 屋内一时寂静。 孔无禄见周满背对着众人,既不出声,也看不清表情,以为她是不知此言所涉的分量,便道:“周姑娘偏居蜀州,在测剑骨之前,也从未接触修界,或许有所不知。神都王氏,在中州大地……” 岂料他话未说完,竟被周满截断:“我知道。” 孔无禄顿时一愕。 前方的老者也完全没想到。 周满端起那豁口的陶盏,喝了一口冷茶,搭着眼帘,声音平缓:“三横一竖,谓之‘王’。三横者,天、地、人;一竖者,纵贯天地人之道也。万类伏首曰‘王’,号令天下曰‘王’。王氏乃神都三大世家之首,即便远居蜀州,又怎会没有半点听闻?” 她放下陶盏,总算回头问:“寒舍不曾料想今日会有客来,未备茶水,仅有些隔夜的冷茶,诸位要么?” 孔无禄先下意识道了一声“不必劳烦”,然后才反应过来:“姑娘既知神都王氏,便该知道,姑娘若愿借剑骨,以王氏之尊,必不慢待。不知姑娘意下……” 周满不解:“我为什么要借呢?” 老者面容顿时微冷。 周满道:“城中测试天赋时,就有人说,天生剑骨,万万人中也未必能有一个。凡有剑骨者,一来修炼速度能快于常人,二来驾驭各类法器悟性惊人,三来更有机会使名剑认主。更不用说,万重蜀山,诸多门派,修剑者众多,有一副剑骨便连青城峨眉也能去得。这么多的好处,我为何要借?何况剑骨长在我身,你们要借,怎么个借法呢?” 老者与孔无禄尚未接话,她已经笑了一声,弯腰捡起地上那些散落的纸钱,只道:“我只见过村口孙屠户杀猪。一刀下去,先把血放干净,然后剖心拆腑,用尖刀剔出骨头,再把连着骨的筋挑了、肉削了……” 孔无禄都不免跳了一下眼皮。 那老者却道:“剑骨乃是附生之骨,若手法得当,剔之可不伤性命。我等自知今日冒昧前来,提出此等请求,实属无礼。然而我族中有一位公子,生来命舛,若无剑骨为其续命,只恐时日不久,万望姑娘慈悲。” 若无剑骨续命,只恐时日不久? 周满心中冷笑,只想那传说中“口含天宪而生,身负圣贤之命”的王杀,竟也能被这老头儿说成是短命鬼,同她卖可怜? 上一世她对修界一无所知,将信将疑; 重来一回要还信,那她便是傻子! 周满无动于衷:“你族中公子与我素不相识,他要死,同我有什么干系呢?” 她说这话时的神态,与先前提着柴刀赶走村中那几个小孩儿时,别无二致。 老者最担心的情况,终究是发生了。 厚厚的褶皱压在眼皮上,他垂眸注视着周满:“姑娘这般说,是绝不考虑借出剑骨了?” 周满道:“你们没给我答应的理由。” 老者闻言,面容沉肃,长满皱纹的手掌慢慢压在藤杖上。 原本吹进屋内的风,忽然停了; 院外杏树的枝叶,也瞬间静止。 仿佛一股莫大浩瀚的气息铺天盖地压来,竟使人顿生毛骨悚然之感。 ——杀机! 便是周满尚未踏上修行之路,凭借灵敏的感知与过往的见闻,也能轻易感知到此刻是何等危险的情况。 更不用说老者身旁那二人。 蓝黑劲装的青年不过是将手虚扣在腰间,孔无禄却已经手一伸将一柄长剑握在手中! 若换了寻常人站在此地,眼见得这般情况,只怕早已吓得心颤腿软,然而周满立在原地,动也没动一下不说,反还笑了:“要借我剑骨,换给别人,只怕也没那么简单吧?” 老者手掌倏地一滞。 周满不慌不忙道:“若换剑骨只需一副剑骨,以神都王氏之能,只需随便找个人来,一剑砍了我脑袋,剔走我剑骨,又何须这么多人亲自前来,还要晓之以情、动之以理?” 孔无禄怒道:“你难道还想反客为主要挟我们?!” “铮”地一声响,他拔剑便要出鞘。 可谁也没料,就在那剑已经拔至一半时,旁边老者毫无预兆地一转藤杖,竟打在孔无禄剑柄之上,硬生生将其剑撞回鞘中。 孔无禄受不住力,登时倒退了好几步。 他诧异看向老者,不解其意。 周满静静看着这场面。 那老者却将势一收,先前僵硬的面孔上又露出一点少之又少的笑容来,竟言道:“孔管事言语无状,惊吓到姑娘了,都怪老朽刚才出了神,一时不察,还望姑娘见谅。” 孔无禄初时迷茫,但见机极快,立马收剑向周满拱手:“孔无禄无礼,姑娘见谅!” 边上那劲装青年也一皱眉,将腰间的手放下了。 周满却不回应。 老者便道:“方才老朽细思姑娘言语,看似拒绝,实则留有余地。姑娘的意思是,倘若有足够的理由,剑骨也不是不能借?” 周满竟未否认,只问:“老丈如何称呼?” 老者道:“姓韦名玄,效命王氏,忝列长老之位,姑娘叫我韦玄便可。” 周满于是一笑:“好,韦长老,我们谈谈条件吧。” 这突然间的态度转变,实在令人有些措手不及。 不管是左边青年还是右侧孔无禄,都不免露出几分惊愕茫然之色。 唯独那老者,也就是韦玄,尚算平静,似乎这在他意料之中。 只是韦玄行事谨慎,仍要先确认一句:“姑娘此言当真?” 周满只抬起自己断半指的右手看了一眼,道:“我既断半指,纵有剑骨又如何?又不是天生左撇子。即便断的是小指,于学剑而言,也已是大大的破绽。何况你们既找上门来,想必不愿善罢甘休。剑骨虽好,旁人求之不得,于我而言却形同鸡肋,甚至可能招来杀身之祸。倒不如待价而沽,为自己谋些更实际的好处。” 韦玄心下大定:“姑娘既作此想,便是再好不过。只不知姑娘想谈什么条件?” 周满道:“我有三个条件。” 韦玄道:“凡王氏力所能及,必当满足。” 周满便道:“第一,我想要一部上等的修炼功法。” 韦玄不假思索道:“王氏琅嬛宝楼,书藏天下万法,别说一部,姑娘便想要十部百部,也不困难。” 周满又道:“第二,修真问道,财侣法地,‘财’字排第一,无财寸步难行,我还要丹药灵石,供我修炼。” 韦玄更松口气:“既要修炼,这些自然也少不得。” 周满于是道:“看来王氏颇有诚意,这两个条件都没什么问题,那便只剩最后一条了。” 韦玄心想,她纵然聪慧机敏、胆识过人,敢同他们谈条件,可毕竟生在山间村落,眼界有限。连着两个条件,也不过只要些功法、灵石、丹药,世间纵有宝物万千,她连听都没听过,又能提出什么要求?这第三个条件,即便狮子大开口,想必也不会大到哪里去。 他微微一笑,但言道:“姑娘请讲。” 周满也回以一笑,道:“听闻蜀山剑阁,乃是天下修士心慕之地。若是换骨之人不急,我想请长老宽限一年时间,荐我进剑阁,学剑一年。” 剑阁学剑?! 她话音刚落,孔无禄与左边那名劲装青年顿时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她,不敢相信听见了什么。 连老辣如韦玄,这一刻也觉得人在梦中。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:“老朽方才没听清,姑娘说,去哪里学剑?”剑阁闻铃作者:时镜羿神诀 “剑阁。”周满重复一遍,然后故意问,“怎么,不太好办吗?” ——岂止是不太好办?简直难如登天! 长老韦玄皱眉紧盯着她,许久没说出话来。 孔无禄更是一脸震撼。 边上那名自打进屋以来便没出过声的劲装青年,都罕见地开了口:“姑娘知道剑阁是什么地方吗?” 周满想了想,说:“不太了解,愿闻其详。” 那青年一脸冷肃:“剑阁修在剑门五千尺剑壁之上,历代剑修大能无不在此悟剑问道。三百年前武皇应曌一统天下后,在剑壁下设立剑门学宫,每年只收二十名弟子入阁,要求极其严苛,至今未改。除蜀州四大宗门各有两个名额外,六州一国也不过各有一个名额。能进剑阁者,无一不是天纵奇才,十万人里也未必能有半个。姑娘凭什么觉得自己进得?” 周满淡淡道:“能进剑阁的,都是天纵奇才,十万人里未必有半个;那不知天生剑骨者,算什么才,十万人里又能有几个?” “……” 陋舍内顿时一片静寂。 周满也懒得再看他们,转过身自顾自收拾起桌上的杯盏,只道:“何况我听说,除了蜀州四大宗门、六州一国有名额之外,三大世家也有名额吧?尤其神都王氏,还多出一个,据传可举荐两人进入剑阁。” 青年被她噎住,半晌后,忽想起她方才说“不太了解”,一时冷然:“你这不知道得挺多吗?” 周满谦逊一笑:“略知一二罢了。” 青年气结,还待要辩。 但韦玄拧眉,在旁边唤了一声“商陆”,青年到底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,又退至老者身边。 韦玄道:“神都王氏确有荐人入剑阁的名额,只是老朽有一惑不解,姑娘先前称自己已断半指,纵然学剑也有大大的破绽,现在又为什么提出要入剑阁学剑,且还要一年的时间?” 周满问:“你在怀疑什么?” 韦玄道:“姑娘言行前后矛盾,老朽怎知姑娘不是缓兵之计,意图拖延,另有算计呢?” 周满道:“那便是韦长老多虑了。试问谁测得天生剑骨后,却对学剑没有半点憧憬呢?即便这副剑骨终要借出,我也想试试学剑的滋味,不给自己留下遗憾。堂堂神都王氏,难道长老担心,这一年的时间能让我长翅膀飞了?” 说到这里时,她露出了一个兴味的眼神。 韦玄也意识到,自己的确多虑了。 别说她只是天生剑骨、此前并没有任何的修炼基础,即便她是武皇应曌再世,难道仅凭一年的时间就能修成大能、翻天覆地? 说到底只是个有些不甘心的小姑娘罢了。 韦玄考虑了许久,才道:“宽限一年,也不是不可;只是要荐你入剑阁、进学宫,却并非一件易事。” 周满道:“长老之意,是可以一试?” 韦玄道:“此事牵扯甚广,且剑门学宫今年的名额半月后便会结束,老朽不敢保证一定能成,只能勉力一试。” 周满当然知道,即便是在神都王氏,要拿到去学宫的名额也非易事。 蜀中四大宗门能各有两个名额,乃是剑阁本就位于蜀州,原就是蜀山的一个部分,自然要惠及蜀地修士; 六州一国各有一个名额,则是各州每年在年轻修士中公开决选,最终的唯一胜者才能拿到名额; 至于三大世家的名额,乃由三大世家自己内部决定,能得举荐的,要么是天赋过人者,要么是身份尊贵者。 神都王氏乃是庞然大物,纵然每年两个名额,只怕也是打破了头才能抢出来。 她开口便要占去其中一个,背后的牵扯岂能小了? 只不过,周满要的就是这个效果—— 想借剑骨,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? 王氏不好过,她才能好过! 所以周满仅仅考虑片刻,便答应下来。 双方达成约定,只要韦玄能为她搞来进入剑门学宫的名额,她便愿意在一年后借出剑骨,随韦玄离开蜀山,前往神都。 按照她先前提出的条件,韦玄从随身携带的功法中,挑出了一部《神照经》交给她,只道:“这部经书乃是我王氏三大修行功法之一,素日里只有族中天骄和立功的族人方能被赐予,如今虽只有上篇,但已经囊括了修士从后天、先天、金丹到元婴四大境界的修炼之法,想来供姑娘前期修炼,该是足够。至于姑娘所说的第二个条件……” 话说着,他看向周满。 周满了然:“在借剑骨之事八字尚未一撇的时候,长老就肯先满足我的条件,已是诚意十足。剩下的,自然是等剑骨之事落定,再谈不迟。” 韦玄于是拱手躬身:“姑娘能理解,再好不过。如此,韦玄提前谢过姑娘大恩大德,半月后,无论剑阁之事是否落定,必给姑娘一个答复。” 这时的韦玄倒好似一片诚心,面容和蔼,然而周满看了也全不放在心底。 事既谈妥,当然也没有多留的理由。 韦玄当即带着众人告辞。 只是才从里面出来,那名叫“商陆”的青年便没忍住,道:“长老怎能答应,还把《神照经》给她!平白多出一年,焉知不会夜长梦多?” 韦玄出来后,面容也并不轻松:“她是不知双方必先立‘心契’、立‘心契’又必得心甘情愿,才会如此轻松地同意换骨。若想取之,必先予之。不答应,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?难道非得……” 说到这里,他自己收了声,显然有一口郁气压在心头难吐。 商陆也像想到什么,一时无言。 韦玄这才叹道:“再说,公子的身体,眼下未必能承受换骨之痛,请一命先生再调养上一阵比较稳妥。” 商陆便问:“那名额呢?大公子那边早就发过话——” 韦玄打断他:“此事自有我去周旋。” 商陆憋了口气,沉默片刻,不得不提醒他另一个事实:“可公子也在剑阁。” “……” 韦玄抬头看着他,久久无言。 * 不速之客走后的陋舍,一片清冷,周满就站在窗边,目送那群人走远,唇畔便挂上了一抹微妙且危险的笑意:“前世未曾谋得一面,今生总该会上一会,较个高下,看看你是人是鬼!” 中州神都,公子王杀! 周满记得清清楚楚,前世王氏将她接去神都后,并未立刻剔她剑骨,而是让她等待了足足一年余三个月,才安排换骨。 在那段等待的时间里,她曾听闻—— 王杀当时并不在神都,而是在蜀山剑阁、剑门学宫之中! 这便是她敢同韦玄提出一年后再换骨的原因所在,也是她一定要去剑阁学剑的原因之一。 韦玄留下的那本《神照经》就拿在手里,周满随意翻开,便见一片银色流光闪过,一行行字迹悬浮到书页上方。 的确是货真价实的《神照经》。 别说在统御中州的王氏能排进前三,便是在全天下也在十大修行功法之列,绝非凡品。 韦玄不过跟她达成了口头上的约定,便给了她如此珍贵的功法,要说出去,谁不得夸一句王氏豪奢、韦玄心善? 若周满心智的确是个刚丧母的小姑娘,此刻只怕已经满怀感动。 只可惜,她不是。 如今的周满,谁也不信,心肠冷硬。 上一世,韦玄便是如此,千般照顾、万般礼遇,仿佛的确将她当做救王杀的大恩人来对待。 周满真的信了,甚至还想:他们也是为了救人。 可直到换骨结束,被人千里追击、合围绞杀…… 她才恍然醒悟—— 对方对她的一切好,不过都是为了化解她的猜忌,卸下她的心防,好让她心甘情愿,立下“心契”!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尚不敢毁伤;既是天生剑骨,便是受之于天,必得心甘情愿,方能滴血立下契约,放弃天授之骨,换给他人。 这便叫“心契”。 心契一立,拿捏在他人手中,便如待宰的羔羊,即便她后来醒悟再要反悔,也已经晚了。 韦玄的克制也好,大度也好,感恩也好,本质与前世没有分别,周满又怎会被这点虚伪的施恩所打动? 拿着《神照经》翻得几页,她便目露嘲讽。 换了世间任何一个普通修士,对此经只怕都是求之不得。 可对周满来说…… 她轻轻一搭眼帘,脑海里便浮现出封禅当日、玉皇顶上那射落万修的一箭! “问天下英雄,敢邀明月,看斜阳落虞渊,此生还有憾否……” 周满低声一句呢喃,没忍住一笑,竟是半点也不在乎地将那册珍贵的《神照经》扔在一旁。 她前世主修乃是武皇金简上所载的《羿神诀》,配以来历不凡的倦天弓,纵然缺了半指、身无剑骨,也杀得天下变色、群豪胆寒,连三大世家都不敢同她正面相抗! 《神照经》再好,又怎能与《羿神诀》一较高下? 周满并非真的缺修炼功法,只不过是怕自己从今天开始修炼《羿神诀》后修为增长,惹人怀疑。 毕竟她既无师承,更未入门。 但找韦玄要一部《神照经》就不一样了。她大可以大摇大摆修炼《羿神诀》提升修为,而不引起他人怀疑。 只不过要修《羿神诀》也并不那么容易。 此诀毕竟不同于其他纯粹的内功心法,乃是专门为用弓箭的修士创立,除却内功心法之外,还包括箭术修炼与弓箭制作。 心法与弓箭,向来缺一不可。 《羿神诀》九箭九重境,每一箭每一境,都需搭配不同的弓或箭。 比如第一箭“血封喉”,箭矢过处,见血封喉,能射杀后天甚至刚迈入先天境界但防御还未跟上的修士,只需用凡人所用的三石强弓,配以黑铁箭头的雕翎箭; 第二箭“贯长虹”,则疾如闪电,难觅踪迹,拥有“破甲”的特殊效果,对付先天境界修士无往不利,但要用的弓和箭必须是在碧玉髓里浸过,或者箭头处以沉银铸刻; …… 一直到第九箭“有憾生”,威能无匹,逆流江河、倒转日月,若修到极处,强杀天人境以上的张仪都不在话下,所配之弓,自然是上古大羿射日的倦天弓,所用之箭,也是以扶桑朽木所制成的光阴箭。 心法倒还好,周满前世练过,今世完全不必担心。 可弓箭…… 天下无二的倦天弓,如今还躺在齐州岱岳的武皇道场里,隔着十万八千里,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! 这也就意味着—— 在没有倦天弓的这段时间里,她必须自己解决弓箭的难题。 周满略一思量,眼皮便跳了一下,先打开自家箱箧,从里面取出藏钱的小匣子,仔细盘点起来。 里面仅有一些碎银,铜板。 粗粗一算,不超过五两银子,可这已经是全部的积蓄了。 “这点钱,够买一张三石强弓吗?”周满没忍住苦笑,“以前是养得起弓,射不起箭。现在倒好,干脆连弓都养不起了……” 众所周知,天下群修,最穷的是剑修,最富的医修。 盖因前者提一把剑便可闯荡天下,养剑又不用花钱,拿块抹布擦擦也就是了;而后者炼丹制药,但凡混出点名声,都有无数修士排着队来送钱,毕竟灵石没了可以再赚,小命没了却不能重来,若能巴结上一位好医修,无异于多一条性命。 但少有人知道,这天底下,还有一种修士。 说穷,他们个个身家不菲、花钱似流水;说富,他们却总捉襟见肘、餐风饮露—— 这便是箭修。 打造一支好箭,所需材料靡费。 然而一旦与人交战,形势瞬息万变,除非全歼对手,否则射出的箭矢很难再取回,用一支便少一支;甚至,有的箭本身就只能使用一次,比如光阴箭,一旦离弦便不可能回收再用。 纵然一张好弓或许能用很久,可有什么用呢? 箭是实打实的消耗品啊! 钱并非万能,但学弓箭,没钱却是万万不能! 周满前世修炼《羿神诀》,已经是在承继武皇遗志、接管武皇道场之后,绝不算什么穷光蛋了,可也为寻找各类制弓箭的材料吃尽苦头,捉襟见肘时,差点没把岱岳山门上那块神木做的牌匾拆来用。 当时她深深怀疑,武皇应曌之所以放着这么厉害的功法不修炼,怕不是因为不想穷到去拆自己的宫观道场? 如今更是万万没想到—— 自己重生回来,所遇第一大难事,竟还是穷! 周满当然也能自己制作弓箭,只是光是制一张好弓便要三年,她如今哪里有这时间浪费? 练《羿神诀》不可无弓箭。 手中银钱虽然不多,但她考虑片刻,还是决定进城看看:“万一运气好让我撞上点什么呢……” 此时天色尚早,周满把那些碎银和铜板都装进了钱袋,然后犹豫片刻,也把先前扔在桌上的《神照经》卷了,藏于袖中,一并带走。 距离村落最近的,便是“小剑故城”,在蜀地东南,算位置也是距离剑阁所在的剑门关最近的城池,所以城中不仅有凡人,也有修士,乃是二者混居之地。 周满先前测试根骨,便在此城。 这一次再来,已是轻车熟路。 进得城门,迎面便是一条宽阔的朱雀道贯穿整个主城区,将一座城分为泾渭分明的两半。 往左边看去,是一条街,雕梁画栋,鳞次栉比,酒香四溢,仙乐缥缈,仿若云中妙境,来往的皆是修士,名作“云来道”; 往右边看去,也是一条街,瓦肆勾栏,污泥满地,吵嚷叫骂,三教九流,令人望而生畏,行走大半是凡人,唤为“泥盘街”。 周满立在中间,朝左边那仙境般的街市看得片刻,也不知是想起什么,唇畔忽然露出了一丝轻蔑,只哂笑一声,抬步竟半点也没迟疑地转向右边。 嘴里叼根草芯子,她如一尾鱼般游进了泥盘街。 昏暗的光线,嘈杂的人声,浑浊的气味,一时潮涌而来,将她包裹,却让她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惬意与安全。剑阁闻铃作者:时镜金不换 当年周满在躲避王氏围剿追杀时,便常在这种地方栖身,现在仿佛回了自己家一样自在。 街道的地面上,覆盖着一层黝黑的泥土,也不知是这里原本就有,还是长年累月从凡夫俗子们的鞋底攒下来的。 两侧商铺拥挤的瓦檐连成一片,贩夫走卒们在下方摩肩接踵,不时便有叫花子敲着破碗唱着莲花落从街边走过…… 在三度婉拒勾栏里那些向她嬉笑招手的男女之后,周满总算看见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—— 一家卖兵器的铺面。 门面挺大,站在外面看去,刀枪剑戟斧钺钩叉,各种兵器都齐全。在百兵之中,弓箭实在算不上主流,是以在铺中只占了不大的一个角落。 周满只在铺面前停得片刻,里头一名正在打算盘的青衫文士,抬眼便瞧见了她,友善地招呼她:“姑娘买弓箭吗?可以进来看看。” 她犹豫片刻,还是走了进来。 一眼扫去,各式各样的弓都挂在墙上,有竹弓,木弓,铁弓,甚至还有玉弓,甚至还有少数几张用珍稀材质制成的弓。 那文士姿态随性,大约是这铺面的老板,走到她近前问:“姑娘买弓是自己用,还是替别人买,想要什么样的弓呢?” 周满没说谁用,只道:“一张普通的三石强弓即可。” 那文士略一思量,便将墙上一张木弓取下来,道:“木弓弓身以桦木制成,弓弦乃蛮牛牛筋,弓力正好三石。” 周满接过一看,便知他所言不假。 弓身打磨光滑,透出一股油润,手掌握住举起来也不算太沉,弓弦挂在两端弓梢上,绷得紧紧的。 那文士道:“可以试试手。” 弓一旦握在手中,那种熟悉的血脉相连的感觉便在心间涌动,仿佛这木弓已经与她的肢体交融,不分彼此。 周满很心动。 但她也清楚,泥盘街这种三教九流混杂之地,找不出几个善茬儿来,街中开店的老板更是有一个算一个,全是奸商。 周满没有试,警惕地先问:“什么价?” 那文士笑笑道:“八两银。” 周满眼皮登时跳了一下,陷入沉默。 那文士瞬间看出她囊中羞涩,处理起来已十分熟稔,主动道:“这边也有黄杨木硬弓,只要五两。” 周满:“……” 那文士问:“这也不要?” 周满摇头拒绝,十分诚实:“还有更便宜的吗?” 终于轮到那文士陷入沉默,抬起眼来,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,忽然露出了个有些古怪的笑容,竟道:“有倒是有。” 周满不解其意。 那文士只轻轻伸手,斜斜往右边地面一指:“不过就看姑娘够不够胆买了。” 周满顺着他手指处一看,但见右侧阴暗的角落里,堆着高高一摞兵器。 只是比起挂在墙上、放在桌上的那些,它们看起来仿佛是一堆破烂。 有的旧,有的残,有的豁了口,有的断了锋,还有的…… 沾着血! 里面有部分血迹已经陈旧,但剩下的大部分却是颜色犹新,仿佛才刚凝固不久。 周满面色微微一变,已经想到了什么。 那文士只笑呵呵道:“刚送来的,正热乎呢。不仅有普通人所用的兵刃,说不准还掺着几件修士所用的法器。不过就是来历不太清楚,价钱虽然便宜,但向来只有亡命之徒敢买……” 泥盘街就这点好,什么都卖,什么都敢卖—— 不管是活人的东西,还是死人的东西。 周满知道,这种兵器都是烫手货,要么是谁杀人越货后收来,要么是哪边修士火并后打扫战场捡来。 正如文士所言,价钱非常便宜。 不仅因为这些兵器西多少都有一定程度的损毁,更多是因为很难判断兵器的原主是谁、上面有无特殊记号,所以寻常修士为避免不必要的祸端一般不敢接手。 文士转着眼睛打量她,似乎好奇她的反应。 周满的目光则落在这堆兵器上。 里面大部分都是刀剑,仅有一张残弓,损毁严重,看起来已经不太能用了。但在残弓旁边,倒插着几支箭,箭头虽然染血,可隐约能看见上面还残留着几分暗银的铸纹…… ——沉银铸纹! 周满心头微动,但并未出声。 那文士瞧她面色有变化,以为她是不敢买,便笑着劝道:“还是试试这张弓吧,万一试过之后很喜欢呢?若的确合适,在下倒也不是不能便宜点卖你。” 话说着他又将方才那张桦木弓递来。 周满尚在考虑之中,这次倒不拒绝,伸手接了弓,握在手中,轻轻扣住弓弦的同时,将弓高举。 这一刻,她整个人的神态都仿佛变了。 深沉若渊,峻拔如山! 长弓一举,便好似九天神女,竟给人一种遥不可及之感。 站在旁边的文士,竟觉得自己天灵都在这一瞬间震了一下,街面上浑浊潮热的风,也仿佛在这一刻冷却静止。 这姑娘举弓的架势…… 文士嗅出一分不凡的气息,眼神闪烁,正待要说些什么。 可没想到,外头街市上忽然传来一阵吵嚷之声,伴随着一阵呼喝:“让开,都让开!” 文士不由皱眉抬头。 周满也挑眉,放下弓,朝那声音的来处看去。 泥盘街上原本拥挤的人群,此时都像是避瘟疫般朝着两旁躲开,让出了一条尚算宽阔的长道。 打街那头来了一行十数人。 衣袍深蓝,腰间佩剑,个个一脸肃杀,襟袖染血! 远远能看见他们后面跟了一辆马车,由两匹黑色的骏马拉着,龙衔宝盖,凤吐流苏,奢华至极,简直与这条阴暗污秽的泥盘街格格不入。 街面上当即就有人骂出了声:“他奶奶的,这土匪前两天才收了账,怎么今天又来?” 也有人悚然:“他这是遇到什么事了?” 当然还有人纳闷:“不听说他替那宋家仙子找碧玉髓去了吗……” 周满听得“碧玉髓”三字,眼底神光蓦地一闪,脑海中却是瞬间浮现出《羿神诀》里一句:“贯长虹之箭,必当以沉银铸刻箭矢,或取碧玉髓浸之。” 这来人难道有碧玉髓? 她尚未闹明白是什么情况,身旁文士的脸色已然大变。 因为这一帮修士疾行而来,竟是齐齐将这一家铺面围住! 而那辆豪奢的马车,正好停在门前。 直到这时,周满才看清:这辆马车固然奢华,刻金錾银珍珠作帘,可车厢两侧满布着刀剑痕迹,深者甚至已洞穿木板,更有未干的鲜血喷溅其上,显然是才经历过一场恶战! 街面上大多数人似乎识得此车,知道来人是谁,纷纷交头接耳、窃窃私语起来。 文士则如做了一场大梦,恍惚地盯着那辆马车。 有侍从走上前去,要替里面的人掀开车帘。 但里面的人今天似乎没有心情摆谱,一柄洒金折扇伸出,便将车帘掀了,自己从车上下来。 这一刻,所有人几乎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—— 不是为这青年白玉作冠的靡费和金缕绣衣的奢侈,而是为他那几乎被鲜血浸透的襟袍! 一张容长俊脸,连眉梢都挂着血。 昳丽的狭眼里,却含着春风般的笑意。 只是到底周身血气太厚,不仅不亲和,反而有种令人胆寒的森然。 周满一见之下,不由轻轻“咦”了一声,竟是觉得眼熟,但一时也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见过。 此时她旁边的文士盯着来人,惨然一笑,叫了一声:“金不换。” 于是周满尘封的记忆打开,由模糊而清晰。 是在前世,封禅大典之前。 她在玉皇顶上等日落,门中弟子却来禀报,称一位“金郎君”投了一份名帖,带了无数奇珍异宝作为礼物,来拜贺周满封禅证道,且称有要事相告,想请她赐见。 周满翻开名帖一看,原来是金不换。 此人在尔虞我诈、争斗不休的修界,算得上一朵奇葩。因为比起旁人号什么“真人”“帝主”“剑仙”之类,此人行走天下的名号,显得格外简单—— 金老板。 盖因此人经商,兵器、丹药、符箓甚至是对整个修界至关重要的灵石矿脉开采,他都有染指。 天下修士笑称,哪里有钱赚,哪里就有金不换。 门中弟子说,此人近日因凉州灵脉开采之事与三大世家起了争端,今日备了厚礼来玉皇顶递上名帖,恐怕是想借周满之势,与三大世家相抗。 只是那时,周满虽为齐州帝主,封禅在即,却并非就能无所顾忌。相反,她心中有一桩大顾忌。也正因为这一桩顾忌,即便与世家,尤其是与王氏有旧怨,她也始终未能下定决心与世家相抗。所以拿着那封帖子,考虑良久,她终究还是使门人退回名帖,婉拒了对方。 然后,去到山上,看了许久的落日。 次日清晨返回时,只听门中弟子议论,那位金郎君在玉皇顶下等了有大半夜,直到月坠星沉,霜露满身,方才离去。 他究竟有什么要事要告知呢? 周满也曾想知道的。 但仅仅在两日之后,三大世家便纠集了千门百家屠戮了玉皇顶…… 前世她只远远望过此人一眼,但留下的印象却很深刻—— 有钱,非常有钱! 只是倒不知,后来挥钱如土、呼风唤雨的金郎君,这时竟也在蜀州,还出现在泥盘街这种地方。 周满心念闪动,情知一场好戏将在此地上演,因怕一会儿打起来身上溅到血,于是早早退至一旁,暗中观察。 金不换腰悬玄铁剑令一枚、墨竹老笔一管,外加小小的赤金算盘一把,从外头走入,笑道:“司空兄见了我,怎和见了鬼一般,脸色如此苍白呢?” 司空云一叹,好似有无穷抱憾:“你竟能活着回来。” 金不换唇边笑意于是隐没:“而你竟连装也不愿再装一下吗?” 司空云大笑:“大丈夫立于世,我既敢做,又有何不敢认?是我卖了你的行踪,与人勾结设伏杀你。只是没想到,教你命大逃了,实乃我司空云大憾、大恨!” 金不换久久注视他,只问:“为什么?” 司空云轻蔑:“真是可笑,这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;天下攘攘,皆为利往!杀了你,你的生意便能归我所有,这万重蜀山中想杀你的何止我一人?” 金不换道:“可我待你不薄。” 司空云再次大笑:“同我合作,每月分我三成利,便叫‘不薄’吗?你当年不过泥盘街上一介肮脏将死的乞儿,是这街上一家施舍你一碗饭才将你养大,让你活命!你有今日,靠的难道不是巴结世家、当了走狗,才能狐假虎威吗?如今倒端起姿态,与我论起厚薄来了!” 他言语中,藏着辛辣的讥诮之意。 泥盘街上众人都聚在门口,此时目光都落在金不换身上,却都安静一片,不曾言语。 周满倒不料金不换有如此身世,未免惊讶。 金不换在原地静立良久,方道:“那看来,怪我命贱骨头硬,没能死成。你们确对我有恩,只是我这人,习惯了锱铢必较,同你之间的账,总要算个分明。” 当他说要算账时,司空云脸上,终于露出了一抹悔色。 他道:“一人做事一人当,与人勾结伏杀于你,是我一人所为,你要算账,请勿牵连我妻儿。” 周满这时才注意到,跟随着金不换来的那一群侍从中,有一紫衣青年,不知何时已抓了一名妇人与一十来岁的男孩儿在侧。 司空云目视金不换,神情中实有几分哀求。 但金不换不应,只道:“你自己了断吧。” 司空云一颗心便沉沉往下落去。 他眼底闪过几分挣扎,终于面色一狠,手一伸便招来飞剑,竟是决绝地向金不换斩去! 可只听得“铮”一声剑吟,金不换先前空空的手中,已攥了一柄雪白的长剑,一剑便将司空云飞剑斩断,而后刺入司空云胸膛。 断剑坠地,司空云竟笑了。 金不换隔着不到三尺的距离,手中顿得一顿,终于还是一搭眼帘,深深将这一剑完全穿透司空云的身躯。 然后抽剑。 司空云失去支撑,顿时跪倒在地,口中涌出鲜血来,只勉力支撑着,抬首仰视那昔日泥盘街上的乞儿:“我非自裁,是你杀我。金不换,念在往日一饭之恩,你,放过……他们……” 语毕,方瞪着一双不瞑目的眼,倒在地上。 旁边那小孩儿大叫一声:“爹爹!” 妇人满面是泪,只将孩子眼睛捂住,哭声不绝。 周满转眸凝望金不换,但见长剑点地,血迹从剑刃上蜿蜒落下,而此人寂然而立,垂着眼帘,神情难辨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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