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玄觞

我叫青木妖王，住在黑枫林。虚虚算来，我已经三千岁了。

一千年前,我两千岁。那时红莲也栖身于黑枫林，我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来的，但我记得她确实陪伴我度过一些年岁。她是蛇妖，生得艳美，却爱上了一个凡人。那凡人知道她是妖，便要与她断绝往来。她不甘心，苦苦追问，那人答：人妖殊途。

红莲是个冷情的妖，奈何这次动了真情，她跟我说她要去天界，求天帝将她变成人。我至今仍不知她是怎么上了天界的，也不知为何她后来会将天界的神卷烧了个干净。

从那以后，我再没有见过她。

因红莲烧了那天界神卷，酿成祸事，妖界将承受两百年的天劫。我虽然记性不好，但那场天劫我至今记忆犹新。熊熊天火把我们栖身的黑枫林烧着了，我只得引圣湖冰水来浇灭那火。可是刚浇灭这里，那里又烧起来了，委实捉襟见肘。整个妖界一片狼藉，天雷涌动，日月无光，尚有一丝余力的妖纷纷逃往 避祸。

不少妖劝我去 ，但我甚是不屑，就算天劫会折损我的功力，我也没到要逃窜的地步。寻思良久，我附在圣湖的水草上沉沉睡去。我自觉一觉醒来，天劫也就该结束了。

但我醒来 眼看到的不是黑枫林。我看到一个凡人，弯着一双笑眸说：“姑娘醒了？”

我明明附在圣湖湖底一株水草上，没有实体，又何来姑娘之说？我一惊，连忙坐起身屈指施法，却惊觉灵力渺渺，不可捉摸。

伸出手，眨眼间我便扼住那凡人的喉咙。我乃堂堂妖界妖王，怎被一个凡人弄成如此地步？我虽然不屑害人，但对蓄意冒犯之人，向来不会手软。但极快地，我周身穴道被他定住。那凡人挣脱了我，脸色苍白，“姑娘这是何故？”我一愣，有些懊恼，他一介凡人，自是没有能耐对我怎样，我贸然出手，委实有些唐突。

这时身后有声音幽幽传来：“因为她没有心。”

我眉头一跳，转过头看见一个道人，已近中年，穿着灰袍子，眼神锐利。青木妖王确实无心，自成形那日起便是如此，我不知这件事竟被这道人所知。

“人怎么可能会没有心呢，师父您可别骗我。”那凡人一笑，素净的脸上浸满了日光，“这姑娘就是戒心重了些。”

他面庞细致，眼睛是桃花的形状，穿紫色滚银边的长衣，还真算得上是个漂亮的凡人。

我忽然记起不知几千年前，我的身边曾跟着一只小狐，它长大化成少年模样，也有一双桃花眸。生的极美，并且又有灵气，所以没多久它就成仙了。那小狐陪我多久我忘了，也许是八百年，也许是一千年。它离开我时是什么情景我也忘了，我记性向来不好，睡一觉，就不大记得一些事了。

慢慢地就不太喜欢热闹了，搬去了黑枫林，终日蛰伏沉睡，恨不得与天地融为一体。

再然后，就遭遇了这次天劫。

我毕竟是妖，人类的点穴路数对我起不了多少作用。我施施然起身时，那两个凡人表情惊愕，如临大敌。我在心里暗笑，打量那道人，“你刚才说我没有心？”

“恩将仇报，岂是有心人所为？”

我嗤笑一声。人类果真无趣，我宁愿回黑枫林看墨蝶精跳舞。

却怎样都幻化不了灵体。我心里一沉，小心翼翼朝那片水洼走过去，水面上映出一名女子模糊的面容，蓬头垢面，衣衫褴褛。我气急，加力运功，不料气血上涌，当下就跌坐在地上。

“姑娘，你被雷电所击，伤的极重，还是不要乱跑的好。”

我回过身，见那凡人笑道：“我叫阙，这是我的师父百谷道长，我们在澎溪边喝水，看到你躺在那里，便带你回来了。”

我一怔，皱了皱眉。不想我青木妖王如今竟如此落魄，遭了天雷不说，居然还承了凡人的恩情。道谢的话我却说不出口，漠然垂着眼，少有的狼狈。

“姑娘不如先随我去京都，我家药材多，一定可以治好你的伤！”那个叫阙的凡人丝毫没有脾气，脸上表情真挚又磊落。他的眼睛特别亮，比得上枫林里的星星。

我叹口气，轻轻点头。

“太好了！师父，那我下次再来看你啊。”他一伸手就将我拽起来，笑音带动了风似的，滞凝的空气一下子流动起来，连飞鸟都开始啼叫。

跟那凡人来到京都，我才知他是当今人世的十三王爷。十三王爷者，目若星辰，面如芙蓉，唇似情花，传为京都 美男子。

我不置可否。他的桃花眼确实美，笑的时候尤为醉人，而那人又极喜欢笑，不知惹了多少桃花债。但这一切跟我没关系，我只要避祸而已。我本就喜欢安逸，如今住在十三王爷府，自是清闲自在。每日只顾蒙头大睡，夜间便调息打坐，吸取月华。那凡人先前常来看我，每次我都在睡觉，后来便也不来了。

我在十三王府住了两个月，灵力恢复了两层。这两层功力在人世间行走绰绰有余了，毕竟非亲非故，我并不想在这王府一直待下去。

我要离开，虽然我暂时回不了黑枫林，但是人妖殊途，妖和人挨得太近并非什么好事。

在离开之前，我得报答一下那个凡人，虽说他有副玲珑心肠，但我向来不喜亏欠谁的。我觉得只要是人，总会觉得自己缺些东西，这便是人性。我是妖，可以办些人做不了的事。如此，便也算两清了。

我也有些好奇，那傻呵呵的凡人有什么心愿？街上灯影憧憧，人来人往，言笑晏晏。还真是热闹，难怪那些妖总喜欢跑来 。

有人送我花灯，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，他告诉我今天是七夕花灯会。

花灯照映下的夜晚亮如白昼，这是黑枫林不曾出现过的风景。 是很热闹，但我是妖，我报完恩，就要回到属于我的地方。

妖找到人总是很容易的，更何况他今日穿着深蓝色衣裳，很是醒目。我见他低头不知说了什么，逗得身旁女子掩着嘴笑。他们身后是河，河里飘的满是花灯，这景致真是醉人。

我当下便上前扯了那凡人的领子，“你过来。”

他回过头，眉眼一挑，戏谑道:“姑娘这般动作，我可消受不得。”我听罢连忙撒手。

他这厢又扬起素白的脸，“素媛姑娘，好不凑巧，今日竟撞见我许久不见的挚友。请辞姑娘，下次必登门赔罪。”等那女子袅娜离去，他又道：“你今儿居然跑出来了，真是稀奇。不过也好，我便带你去好好转转。”

我摇摇头，“我今日是来告别的，在你宅子里养着，伤已好得差不多了。”

他沉默半晌，才又轻轻一笑：“嗯。”

“我许你一个愿望，算是对你的报答。说吧，你想要什么？”

他一愣，随即哈哈大笑,“你难不成是神女下凡吗？”随后瞥了我一眼又说：“你也会买花灯，是要送给谁？”

“你要的话给你。”我将灯递给他，这个凡人模样长得漂亮，按照凡人的逻辑，这花灯给他也不奇怪。“我不是神女，但还稍有些本事，你也不必拘着，有什么心愿尽管提。”

他接过花灯，望过来，桃花眼一点点弯起，眼尾微翘，带着一点点的艳丽。“这样啊，不如你先在我家住着，等我想好了再说吧。”他捧着花灯，眉目含笑，“你知道赠灯是什么意思吗？”

如此磨蹭着与他周旋令我疲累，我皱眉冷声道：“我明天是一定要走的。”

“那我的愿望便是你能留下来。”他似乎也恼了，敛了笑意，一双潋滟的眸子直直看来，无端令人心悸。

我愣在那里，哑口无言，疑心是自己幻听。

第二天一早，我便起意离开王府。

我以前在黑枫林想去哪里从来不用告诉谁，我是妖王，去西域火海还是连生冰湖，想去便去了。我记得我曾经嫌黑枫林的鸟雀躁人，便跑到海底去睡觉。这一睡，就是两百年。

遇到那凡人挡在路边，我脸皮都不撩一下，他却腆着脸靠过来，“你要走？”

我点点头，不愿多费唇舌。

“你不是要许我一个愿望吗？”他今天穿了月白色袍子，青丝白衣，清逸出尘，笑容却泼皮，“这就走了？”

“你约莫是不缺什么的，我便等你来世再报你的恩情。”

他又“噗嗤”一声笑开了，一双笑眸亮的惊人：“你能保证 找得到我？”

“那是当然。”我是妖王，区区一个凡人的来世我怎么找不到。

他敛了笑意，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，似乎想从我脸上瞧出什么东西。良久他才幽幽地说：“你很奇怪。”

我心里暗笑，一个妖在凡尘总是格格不入，所以我才会着急想走。

“你脸上为什么总是一个表情呢?像是这世上乐事都与你不沾边似的。”他凑近我，“青木，你笑笑。”

我向来是没什么耐性的，我并不是爱说闹的妖，此番下来我早已忍耐不住，冷声道一句“告辞”，便错身离去。

我太累了，要好好去睡一觉，顺便忘掉在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。没等我走多远，那凡人的声音便传过来：“夺取皇位便是我的愿望，你能帮我吗？”

我回过身，望见他漆黑的眼眸，他没有笑，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。

那凡人跟我说，夺取皇位之前先要娶大将*的女儿，还要除掉太子。当今皇上病怏怏的，归西也是迟早的事。说是一个愿望，但要费尽周折才能实现。我点点头，嘴角扬起。我就说这 怎么会有比我青木妖王还自在的人，原来是他隐藏太深罢了。

三天后，圣旨到，皇帝赐婚。

那凡人来找我的时候我在品酒。在凡间的时日里，我爱上了一种酒。这种酒入口微辣，接着便是甜，等入喉之后，嘴里竟是酸了。我蹙着眉等这酸味过去的时候，就看见那凡人的面容。

他脸上带着惊慌。我在心里冷笑，今日这只是赐婚的圣旨，若什么时候太子死了他该作何表情？那皇帝日日昏睡，我使点法术给他托个梦，这事便成了。

“你当真有本事。”他恹恹的，自顾自坐着给自己倒酒。

我挑挑眉，冲他得意地笑笑，“秀丽江山，指日可待。”

他兴致却不高，闷着头喝酒。一壶酒下肚，他才开口：“你快些停手吧。”他轻轻啜一口酒，“这皇位我不要了。”

唾手可得之事，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？我在心里冷笑一声，暗嘲这凡人懦弱的野心，但乐得自在的事我也不推辞，道声好。

风吹幔帐，花香四溢，春日的晚风甚是醉人。我闭着眼细细品酒，恍惚间感觉那凡人的气息在靠近，我睁开眼，望见他纤长的睫毛，他的唇覆上我的，小心地吮啮。我不懂这凡人是在干什么，呆呆地没有挣扎，只是隐隐觉得这人嘴里酒的味道甚好。

原来 的酒要这样品。

他放开我的时候，我满脸倦色。我一向嗜睡，如今酒意微醺，更是生困。他的眸子紧紧锁住我，“青木，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？”

这凡人真是醉得不轻啊，若是我此刻在他面前现了原形，不知他是何神色？我嗤笑一声，“大婚将至，你怎地说出这种话？事已至此，我也不便久留，明日便走。”

“青木，你原来真的没有心。”他忽然笑了，眼睛被酒气晕开，湿漉漉的，仿佛带着了不得的哀愁。

我没有心，这不是我的错，从我成形那日便是如此了。

在凡间混荡些日子，不想竟背上情债，我想着明日一早无论如何也得离开了。却不想那晚算是多事之日，睡梦中被吵醒，迷迷糊糊起身看见他房前挤满了人，一些丫鬟婆子哭哭啼啼在说着什么。“王爷被人劫走了”断断续续的话让我一个激灵，整个人清醒了过来。

在这 ，我只认得他一个人，更何况他对我有恩，所以我必须得去救他。我记得那凡人身上有一种味道，有点像黑枫林里木槿的味道，遂着这味道，我一定可以找到他。我闻见空气里有混着血的木槿味。听说这世上的凡人会死，死了就没有了。那凡人还没来得及娶将*的女儿，怎么可以这么早死呢？

夜风很湿，透露着不详的味道。

我在一座山崖边找到他，他正被人绑着，一群黑衣人站在他身后，拿着刀剑架在他脖子上。区区凡人，我自是不放在眼里，但我懒得去杀他们，不动声色隐藏在凡人身边。

“让我做个明白*，谁让你们来的？”那凡人倒是冷静，声音从容。

那伙黑衣人犹豫了一下， 为首的那人说：“到这地步我便也不怕告诉你，你虽是个王爷，但风流成性游手好闲，我家主子从未把你放在眼里。却不曾想皇上赐婚，形势迫人，所以才令我们除掉你！”

那凡人哈哈大笑，声音里满是悲意。我记起那凡人让我停手，他并不想害人，但是他不害人，别人也会害他。我上前手一挥，那些黑衣人便应声倒地。我只使了半成功力，并未伤及他们性命，因为我意在救人，而不是杀人。

那凡人的左肩被血染红了一大片，我只需拂一下手，他便可以止血，但我并没有这样做。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是妖或是其他的什么，我知道凡人最怕妖物。

“你功夫真不错呢，”他慢慢坐在悬崖边上，笑了笑，撕下一片衣袖包扎伤口，“像是没什么事能难住你。”我没有解释，坐到他身边，看他包扎。我很喜欢他的笑，如果他不是凡人，我可能会带他回黑枫林陪我。

“没想到你会来救我，这下我又欠了你了。”他的腿悬在树上，轻轻荡了荡，“唉——我娘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，我父王甚是宠爱她。她生了我之后更是风光，我父王早早地便把我立为储君。”他的声音没有温度，脸上带着薄薄的哀愁，“她虽然生得美但并不聪明，不晓得自己成了众矢之的，所以她很快便被人设计害死了，那时我八岁。”

月亮不知何时被云遮了去，只听得见风呼呼的声音，他的脸也被隐了看不真切。

“我不想步她后尘，所以处处小心，总算因为资质差，被免了储君之位。长大封了王，这才算离了皇宫。对于皇宫，我原本就是避之不及的。”

我不知该说什么，他将他的成长经历告诉我，难不成我也要告诉他我其实是妖吗？这也未免太可笑了。

“那次我看你急着走，就想许一个天下最难的愿望来留住你，却没想到你居然能办成。青木，你真是个神奇的人。”他顿了顿，又说：“其实我不想娶大将*的女儿，也不想害太子，更不想夺皇位，我只想把你留下来。”

“我先前也是不知道原因的，直至那天吻了你，才知晓，原来我是爱上你了。”

风把我的鬓发吹乱，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，天光大亮。月亮猛地从云里出来，我这才看到那凡人的脸。他脸上有零星血污，头发散乱，一双眸子直直地盯着我。他的眸极黑，似乎能将人的神智吸走，然后他轻轻握住我的手，一笑。

“青木，留下来。”

直到一千年后的现在，我依旧记得那日的情景。那夜的风、云还有月全都比不上那凡人的笑。他眼底的深情与温柔像大海一样，而那笑容，便是海上繁花。

那日是我漫长生命中最难忘的一天，因为那一天，我似乎尝尽了人世间所有的滋味。但是最深刻的滋味，却是后悔。

一直到现在，我都还在为那时的慈悲感到后悔，我后悔我怎么就没有将那些黑衣人杀死呢？所以他们偷偷回去搬了救兵。一大群黑衣人向我们涌来，他们身背弓弩，手持火把，目光乖戾。我是妖王，不老不死，何曾怕那凡间的利器？我自己知道这个道理，但那个凡人不知道。

所以他才会突然扑倒我为我挡箭。

当我意识过来的时候，他月白色的衣袍已被染成诡异的红色，“小心！”他气若游丝，慢慢瘫倒在我眼前。莫名的恐慌与仇恨在我心里呼啦啦蔓延开来，那日我大开杀戒，黑衣人的尸体铺满整个山崖，血腥味令人作呕。

可他还是 了。尽管我一遍遍把灵力输给他，但那羽箭上淬有剧*，救治不得，他的生命迹象变得越来越弱。凡人的命本来就短，他怎么就不好好珍惜？这样痴傻地为我送命，以为我就会感激吗？我抱着他，眼睛却不自觉涌出了泪。

“青木……我没事。”他的唇色极浅，眼睛似乎睁不开了。

“你真傻，你们凡人真是傻！我是妖我没有心你知道吗？那些羽箭根本不能伤我半分，你何必多管闲事！”我压下了泪意，嗓音冰冷，手却不由自主抖个不停。

他的眼眸睁开了，却不再有光。“难怪……”他的手胡乱抓着，眼睛已经失明了，“青木，你把我的心拿去吧，有了心，你就……”

“我才不要你的心。”我将他的手握得极紧，有些咬牙切齿。

“那你 ……一定要找到我，你说过的，要找我报恩……”声音渐弱，直至全无，他像是睡着了一般静谧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打下一排阴影，像个漂亮的精灵，而他唇边，始终挂着我所喜欢的，温暖笑意。

那日，青木妖王失声痛哭，她的泪珠结成了一颗灵球，那灵球沁入她的身体，像心一样跳动。

那就是青木妖王的心。

后来黑枫林的天劫终于过去了，我回去之后并不像往常一样自在，因为我有了心，心里住着个凡人。我总是记得他死时对我说的 一句话，他让我找到他。

我当然要找到他，他因我而死，我自然要好好报答他。更重要的是，我喜欢他，从他死去那刻开始，听来可笑，却是实情。

他 世是个将*，身披金甲，挥斥方遒。他仍旧享受着泼天的富贵，仍旧拥有如画的眉目，但是也常常深陷沙场，浴血奋战。我化身一名士兵，与他并肩作战，替他保卫了一座又一座城池。

整整五年的时间，我与他抗战杀敌，后来终于大胜告捷班师回朝，迎接我们的，是美丽娇俏的公主红妆花嫁。我自是不甘心的，在他大婚之夜泣血责问：“你当真不知我是女子？你当真不知我是为何誓死相随？”

他却说：“自是知道的。但是我征战沙场多年，不是为了国家，而是为了我的公主。我此生 的心愿就是娶她，真的不能许你其他……”他脸上的深情磊落亦如那时，但是眼里的人却不再是我。我失*落魄地离开，却又不甘心放弃，便只好等那人下一世轮回。

第二世，他是个农夫。他整日在田间劳作，无暇顾及其他。我助他发家致富，他却沉迷于*场，十*九输，他一输便向我要钱。他家里妻妾成群，却从不对我说喜欢。他的目光里没有星辰灯火，只有我不喜欢的贪婪。这叫我怎么能够相信，这个人就是那个凡人呢？所有美好的故事都仿佛被改写了，他所有的温柔与磊落都已不复存在。

有时，这样的找寻令人成瘾，令人疯狂，也令人心伤。但是，还是要找下去的。

第三世，他是个瞎子，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在街角拉琴。我治好了他的眼睛，他也愿意娶我。但是就在我们成亲前一晚，他偷走了我所有的银票与首饰，不知所踪。

第四世，第五世……

这样无止境的找寻终于令我崩溃。那天晚上大雨倾盆，我在雨中号啕大哭。那些事情我记得那么清楚，可是，为什么偏偏他忘记了？

我去问槐树精，为什么我找不到那个人。

“您岂止是找不到那个人，若是再执意进入那人的生命里，他 就可能是一尾鱼，一块石头。您终究是妖王，进入凡人生命里会耗尽他的气数。”

“我会早些找到他。”

“您与那凡人初次结缘他是什么年纪，那您此后每世都只会在那时找到他。”

“我不信！”

“您若是不信，尽管去试，但希望您别后悔。”槐树精面露悲悯，“他如今已是往生人了，何必执着？您要知道，人妖总归殊途。”

往生人，往生人。我闭上眼睛，放声大笑，笑得泪流满面仍是止不住。

你如今是往生人，那我怎么办？

我再也找不回那个人了。他死了，所以就没有了，后来的都不再是他。书里写的都是假的，今世来世的人都此人非彼人。

后来，我终于不敢再去寻他。我怕了，怕极了“人妖殊途”这句魔咒。我也累了，这数百年的寻找已经令我神智不清，我常常流泪，间或大笑。

我去了连生海底，在那里睡了一场大觉，一觉睡到如今。

如今我已经三千岁了，在凡间待了太久，沾染了不少凡人习性。比如做梦，比如喝酒。

我常常会盘腿坐在木槿花丛里喝酒，那酒还是那次和那凡人一起品的那种，先前辣，再就是甜，接着就是酸。喝着酒，我会开始想他，想他眼里的灯火与星辰。

我原先是不怕孤独的，三千年来，我身边的人来了来，走了走，但 永远只会是我一个。我向来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，作为一个妖王，不老不死，生命无尽，孤独本就是平常。

但是，我从没有像现在这般渴望自己不是妖王，我如此惧怕我无尽的生命。我原先以为天劫只是那两百年的灾祸，如今看来，天劫竟是贯穿我生命的无尽花火。

那往生人才是我的天劫。

我不知在我四千岁，五千岁，或是更长一些年岁的时候，是不是也会忘记那个往生人，就像忘记千年前的那只小狐一样。

我现在拥有一颗心，心里住着一个往生人。有时我也想取出那颗心，想把他捏碎，这样，我的日子就不会那么难过。

但我终究舍不得。

我可以想象如果那凡人还活着，他一定会弯起一双桃花眼，眼里蓄满光，薄唇上扬：“呀，你终于有心了呢。”木槿花落他一身，他站在那时光里，眼尾微翘，姿容绝色，宛若一幅画。

来源：《恋恋中国风·锦色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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