树树皆秋色，山山唯落晖。

尉迟深然靠着树干，微微仰头喘息，颈侧的刀伤尚未愈合，流出的血触目惊心。

有细碎的脚步声在林叶间穿梭，落日那似血的余晖投下来，在地上映出树叶斑驳的影子。

倏地，脚步声停了下来。尉迟深然屏住呼吸，一手悄无声息地按在刀柄上。

一触即发。

尉迟深然脚尖点地，正欲冲出去。猛地，一只手伸了出来，不轻不重地在他后颈上一击——

“小朋友，”

尉迟深然一手插腰，一手摸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半大少年的头，把人家的头发揉得凌乱不堪。

“这是我第六次逮着你了，你是猴吗整天乱窜？”

十八岁的尉迟深然刚出师不久，师父管得宽，没什么任务，他便整天在街坊里晃来晃去无所事事。

今天扯了这家养的鸡的毛，明日又手欠招惹那家的鹅 还被追着跑，搞得一条街的人闻其声而色变，纷纷闭门，只求一个眼不见心不烦。

这厮没了快乐源泉，每日憋着难受。

好不容易在前些日子于荒郊野岭捡了个小孩儿，一问才晓得是街坊里最有排面的大夫的独生子。

恭恭敬敬送回去没多久，又在转角处遇见这小孩**祟祟地跟踪自己。

这你来我往之间，他已不知不觉地六次偶遇这孩子了。

少年出身布衣，却自有清贵的气质。他由着尉迟深然摸头，只是皱了皱眉：“你上次救了我，我还未道谢。”

“道谢需要这么苦大仇深的吗？”尉迟深然又犯了手欠的毛病，揪着少年的脸蛋。

“来，给大爷笑一个。”

少年不理他，被揪得有些含糊道：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
尉迟深然不想告诉他全名，思量一瞬便道：“深然。我叫深然。”

尉迟深然只在那个孩子面前说过这个名字。

安静了好半晌，他尴尬地笑了笑：“是你啊。转眼就长这么大了。”

颜泽没说话，抬手把尉迟深然落在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。

颊边冰凉的触感把尉迟深然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，激得他不自觉往后缩了缩。

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，停了好一会儿才收回去。

尉迟深然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伤了颜泽的心，忙伸手勾住他欲收回去的手指，轻轻一拉，却不料颜泽没坐稳，倾身倒向自己。

兵荒马乱中尉迟深然抬手抵住颜泽的肩，后者则一手撑在床榻上，二人鼻息交缠，是一个缱绻暧昧的姿势。

颜泽却突然一笑，借力俯身，轻轻吻在尉迟深然的嘴角。

——如果我有罪，律法会惩治我。

尉迟深然双手放在胸口，安详地躺在榻上，脑中不断回放着方才的情景。

——而不是找个小我好几岁的男人来亲我。

尉迟深然 不活，尉迟深然万念俱灰。

尉迟深然一个鲤鱼打挺下了地，啪嗒啪嗒地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，一饮而尽，强行压下了自己脸上的红晕：

此地不宜久留，他得赶紧跑。

尉迟深然是个说到做到的人。

自从结识了颜泽，他像是找到了新的乐子。

承诺每天都来找颜泽玩便真的每日都到医师家门口晃悠，看见了小少年便活蹦乱跳眉飞色舞，硬是要拽着别人和自己一同造作。

“人生苦短啊小颜，”尉迟深然刚出完任务，背着的刀还未卸下，苦口婆心地冲颜泽道。

“得抓紧时间搞事情。不然待我垂垂老矣，我会后悔年轻时为什么没有潇洒肆意了。”

颜泽生得好看，撩得尉迟深然又手欠地摸了一把他的头发。

前者挑了挑眉，拍开后者的手，答非所问道：“你的刀有名字吗？”

小少爷性格冷漠，好不容易才开尊口，尉迟深然忙顺着杆往上爬：“叫‘秋色’。”??????

见少年蹙眉不解，方才解释道：“是我师父取的名，他喜欢那句‘自古逢秋悲寂寥,我言秋日胜春朝’，就定了‘秋色’这个名字。”

“我言秋日胜春朝……”颜泽似懂非懂地念了一遍，语意一转，却是问道，“你什么时候走？”

小家伙年纪不大，观察的能耐倒是不小。

尉迟深然过些日子就要前往柴桑，想着好久都看不着颜泽，这些天有些*不守舍，没想到被颜泽一眼看穿：“过些天吧。小一个月就回来了。”

——谁料这一走就是六年。

尉迟深然拿着刀，摸黑走在深林之中，还是有些胆战心惊。

他前些日子回到姑苏给师父办丧事，却与自己的师姐起了冲突。

师父向来偏爱尉迟深然，大师姐因而怀恨与心，后者骤然发难，联合师兄师弟追杀尉迟深然。

尉迟深然难敌众手，这才被人打昏、被颜泽救下。

周围的树叶被秋风吹得沙沙作响，听久了便仿佛是听到了细密的脚步声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。

不，不是幻听。

多年刺杀的经验让尉迟深然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拔刀出鞘，冷清的月光投下来，在刀刃上化作一片寒芒。

有人一身白衣，抬手挡住树枝，慢慢悠悠地走到尉迟深然面前。

是颜泽。

尉迟深然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，收刀入鞘道：“你怎么跟来了。”

这人好像根本没意识到，带伤跑路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。

颜泽被他气得头疼，不由得沉下脸色：“怕你迷路。”

尉迟深然现在尴尬得巴不得自己的师姐能出来救救孩子，谁料颜泽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，又冷冷道：“他们已经到了。”

话音刚落，箭矢破空，直直地刺向颜泽。

尉迟深然一惊，条件反射般拉过颜泽，意图以身挡箭，谁料手中的人一挣又反手一拉，把前者拉入怀中。

二人卧倒在地，擦肩而过的箭羽割断了颜泽的发带，穿透了身后的树干。

颜泽垫在尉迟深然身下，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腰：“劳烦尉迟公子护着我了。”

“铛”的一声，尉迟深然听声辨位，拔刀将飞来的箭斩作两段。站起身来朝颜泽伸出手，笑得放肆又潇洒。

“起来，你尉迟公子再保护你一回。”

尉迟深然一手搭着峭壁上凸起的岩石，一手拉着半大的少年，身体悬空，额上青筋暴起，脚下却是万丈深渊。

他觉得手上的这个小孩有毛病，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到悬崖下摘花。

要不是他身手矫健把这小屁孩拉住，估计此刻这人已经和阎王下了好几盘棋了。

“小孩儿，胆子挺大啊，大晚上的跑这里来摘什么花呢？”

尉迟深然嘴欠，一刻也停不得，一边 不活地扒拉着岩石，一边逗手上的小孩。

那少年脸色发白，却丝毫不见恐惧的神色：“不是摘花，我是替我爹采药来了。”

“……那你爹心挺大啊。”尉迟深然掂量了一下少年的重量，准备先把人甩上去再说，自己是死是活听天由命算了。

“你叫什么名字？改日我好去教训你爹。”

少年沉默了一瞬：“颜泽。”

“那，小颜，”尉迟深然终于回头看了颜泽一眼，给他递了个灿烂的笑，“哥哥保护你这一回，以后可千万别乱跑了。”

那个笑像是秋日的阳光，有些冷清，也有些热烈，让颜泽记了好久。

尉迟深然浑身是血，拄着刀挪到颜泽身边坐下：“看不出来，你还挺能打的。”

颜泽还站着，脸色也不太好看：“自你救了我之后，我便随人习武，没拖你后腿就成。”

“我说，”尉迟深然笑嘻嘻地凑上去，煞有介事道，“你这手刀用得挺熟练啊，没少练吧？”

“嗯，”颜泽面不改色，温温柔柔道，“那日把你劈晕也是用的这招。”

尉迟深然：“你有病吧你没事劈我？？？”

颜泽看着尉迟深然跳起来，忙笑着退后几步——

“我寻思着，采药时顺手救个美貌的哥哥回去当内人……”

尉迟深然一手捂着脸，另一只手被颜泽拽着往家走。

“深然，你很久之前就喜欢我了吧？”

“啊，对，颜公子自小便风流倜傥玉树临风，谁不喜欢谁是狗。”